作者 吳易澄 2008.02.10
好友相聚在哲學教授宿舍裡閒聊,教授一句鼓勵:「心不要死」,讓人頓感一陣心酸,原因是原本對於醫療工作的美好想像,在上班之後不到三個月,竟然熱情消退得如此快速。好友們從醫院暫時脫逃,正計畫著臨床倫理的討論;我偶爾偷閒與大家相聚,往往累得說不出話來。那天,老教授穿了一件印有「無責任」三個大字的汗衫,看似逗趣而諷刺,後來想想,這便是倫理學的終極內涵了。
開始在醫院工作以來,難免要面對「醫德」兩字的轟炸;無論是從病患家屬,或是醫學教育改革的掌旗者的呼籲,這兩字其實很有趣。如今在複雜的健保與科層制度的規範下,檢驗醫療之善與惡的座標,絕對無法以個人的道德視之,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整個社會仍然把這麼個人主義的東西加諸在醫療從業人員身上。(研究台灣醫療史的人應該可以做個題目,研究「醫德」這個空洞的詞彙,從甚麼時候開始成為一種檢驗醫者堂皇標準)。而事實上,不只是醫界,而是整個台灣社會,幾乎把「道德」當作檢驗各種事物的命題,然而其中又充滿價值矛盾,以及各種自我中心的思考。
最近許多社會事件凸顯了我們面對「道德」的陌生與濫用,包括性犯罪者假釋,包括樂生療養院被迫遷除,或是政府推動入聯公投等等。在這些公共輿論中,無論任何一方,常常擺出只有我對你錯的態勢,並且將一切的不義推給對方,卻往往忽略每件事情都有許多層面,當每個層面遇到價值衝突時,才會產生進退兩難的處境,此時,「倫理」才終於現身。面對倫理困境,我們應有的態度,應該是重新檢驗自己單薄的思考面向,以同理心去瞭解每件事情各種利害角色的抉擇。
某天在醫院,一堂為住院醫師設計的醫學倫理課程裡,大家討論著醫師是否可以讓住院病人請假回家的議題;現場邀請護理人員與年輕醫師,並有專業律師坐鎮。然而,這種討論「可不可以」的設計,其實並非討論醫學倫理,而是討論醫務管理。討論「管理」時,我們通常會討論責任歸屬的問題,而當我們真正坦承面對每個人的困境,拋開「應不應該、可不可以」的想法,進一步認知每個人在被賦予責任的同時,也有許多無法勝任之處,那才是勇敢面對進退兩難的倫理情境。雖然,這樣的討論暫時不會有甚麼立即的答案,但卻往往是決定我們在面對下一個倫理困境時,能有更精準的決策智慧。
我們的社會太著重於討論責任問題,而忽略了上帝造人時,所留下的那塊「無責任」的部份。人被造為人,的確被賦予責任來管理世界,但是這個責任並不完全,因此耶穌才會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耶穌把責任給了人,也為人預留了一個除了責任,還必須以同理、原諒、信任與愛來填滿的空間。由於我們容易把事情泛道德化,而也把我們的社會變成一個過度激情的世界;而這無形中,也剝奪了我們愛每個人的空間。
「因為人若有願做的心,必蒙悅納,乃是照他所有的,並不是照他所無的。」每每在繁忙緊張的值班夜,我常問自己,究竟擁有甚麼才能勝任重擔。人有心,不代表有責任,人有責任,卻也不見得有心。在有與無之間,我們必須承認自己的有限,並學習交託的真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