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鲲生 2008.01.20
一向没有进出电影院的习惯,搭长途客运车时,免费看了些电影,有的搞笑,也有深刻些的。
某部片子,纪录半个世纪前,国民党、共产党激战的故事。片中年轻老师演讲结尾,魅力无穷地喊道:「希望在哪里?只有『红军』!」群众一片欢呼。镜头转到台下一个女学生,景仰地望着台上,然后跑向准备离开的演讲者。
一个运动要成功,需要群众,也需要知识份子。
那些人是中国第一代知识份子?学者告诉我们,最早的知识份子中,代表人物之一是戊戌变法中殉难的谭嗣同。从那时起,一百一十年来(1898~2008),不间断地有知识份子关怀,并介入国家政治。
结果呢?「历史……变迁的后果,往往未能符合他们献身运动时所希望达成的目的,甚至适得其反。」(注1)林毓生说,「非知识份子的痛苦,建立在知识份子对政治关怀的前提上。」(注2)
■ 血性之士在哪一侧?
当过国民政府少将官阶的徐复观,后来转往学术界,曾任教东海大学。徐氏到过山西太行山校阅游击部队,对共产党人有第一手的认知,他观察到:「共产党对老百姓搜刮得太厉害,中国的老百姓吃不消。」
即使有此认知,徐复观仍未口出恶言:「我不赞成他们的做法是一回事,但现在国家的命运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到底做得怎么样,我不知道……。偶尔写到,我也是说,我们这一代的良心血性之士,多半在共产党内。……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做法我不赞成,以斗争为主的做法过火了,但他们是理想主义者,是爱国主义者,我对于他们的理想,对于他们的爱国精神……,完全承认,内心很佩服。」(注3)
■ 为什么伟大的理想会出事?
林毓生用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有关政治行为的两种观点:「意图伦理」和「责任伦理」来说明:
「在政治上,主张激进的人所持的观点往往是『意图伦理』式的;……他最大的责任是保持他意图的纯真,而不是考虑行为的后果。……对这种人而言,只要意图是对的,他的行为就是对的,结果如何,他不负责。
「(而)根据『责任伦理』观点行事的人,觉得政治上只能渐进,只有渐进才能得到实在的效果。……他认为他在政治上的决定与行为的后果,只要能够预想得到,他便要自己承担起来,并不要转移到别人的肩头上。
「……以『意图伦理』的观点从政的人,假定……只要(有)诚意,便会产生良好的秩序。然而,在经验世界中,却有一种与此『意图伦理』关系至为密切、但态度正好相反的看法与行为:它认为只要目的纯正伟大,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甚至以为目的愈伟大,愈可不择手段。它认为为了使世界变得永远美好无缺,为了使一切不道德与不公正的手段都再没有使用的可能,他有理由最后使用一次极不道德、极不公正的手段,以达成这个伟大的目标。」(注4)
■ 历史为什么不伸手干预?
中国知识份子的主流从1920年代末期开始,逐渐向「左」移动。林毓生认为五四运动过度激烈的反传统,激烈到全盘化的程度,造成意识形态真空,知识份子在危机中,急切寻求一种能够提供解答的强势意识形态。「中(国)式马列主义满足了他们这一需要。他们信服之后,从他们主观上来看,……是一整套颠扑不破的『真理』。」(注5)
难道历史挡不住洪流?「在五四时期与后五四时期中国的历史条件中,没有多少资源来抗拒……马列毛氏的共产党革命运动所声称的,它具有真实地解决中国问题的本领;尤其当此一声称以高度理想主义(乌托邦主义)的姿态出现的时候。」(注6)
乌托邦主义提议的远景很有吸引力,「『主义』愈理想化、激进化,便……愈能动员群众。革命领导人便愈有声望与权力,(于是)愈自我膨胀、自以为是(换句话说,便愈容易腐化,愈易滥权),也愈可对自己的政治行为不负政治责任。」(注7)
「不负政治责任」一共六个字;代价呢?毛泽东1958~60年推动「大跃进」,直接导致人类历史上空前的大饥荒:1959~61「三年困难」时期饿死的中国人,最保守估计两千七百万人。当时没有天灾,饥荒的基本原因是政府推动错误政策。(注8)
■ 基督徒要负多少责任?
1945~48年担任「中国各大学基督徒学生联合会」总干事的赵君影,事隔30年之后,承认当年「所带领的学联会不关心国家、政治、社会、文化是错的,轻忽神学也是错的。」虽然他仍然认为「只有基要派信仰才能带动复兴。」(注9)
当年局势之复杂,可以从艾得理的回忆略知一二:「国共两党都积极拉拢学生团体,而学联会不愿靠拢中共,又怕国民党干涉,于是主张政教分离,不介入政治……,反招致国共双方疑忌。自由派人士公开指控学联会是国府反革命的工具,国民政府则认为他们是共产党的庇护所。」(注10)
历史能给我们智慧的光芒?陈之藩翻译了富兰克林1787年的一篇演讲词,这场演说是在美国制宪会议上发表给各州代表听的:
「……我承认目前我对于宪法的一些部分不同意,但我不确定未来永不同意。因为活得够久了,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验:由于更佳的资料出现,或更缜密的考虑涌至,不得不改变已有的看法。甚至在一些重要的话题上,我曾认为『对』的而竟然成了『错』的。所以年纪愈大,愈倾向于怀疑我自己对于他人之意见所做的判断。
「……在这样的心情下,我同意这部宪法,包括它的所有缺点――如果有缺点的话。……我也怀疑我们再开其他的会是否能制定一部更佳的宪法,因为,你集合了许多人,利用他们的集体智慧,也就无可避免的集合了这些人所有的偏见,他们所有的激情,他们的错误主张、他们的地方利益、他们的自私看法。」
陈之藩评论道:「美国宪法的基本精神是低调的,是妥协的。而行宪才是认真与不苟的。」(注11)
基督徒对政治要负多少责任?比较容易回答的是:作为「组织」的基督教团体和作为「组织」的政治团体之间的关系,两者的确不该靠得太近――不要想去利用,也不要天真的被利用,「政教分离」指的应是这点。至于「政治」,每一个人都不该袖手旁观,是奥古斯丁说的吧:「基督徒既然是天上的国民,就应该是一流的公民。」
只是,在参与和关怀的同时,还是得谦逊地承认,事情发生前,没有多少人能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事。
注1,林毓生,〈百年来中国知识份子之思想特色〉,页13,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1998.11。
注2,同上,论文发表现场笔记。
注3,徐复观,〈受访记录〉,载《知识份子与中国》(李怡编),页38,远流出版公司,1989。
注4,林毓生,〈如何做个政治家?〉,载《思想与人物》,页405-6,联经出版公司,1983。
注5,林毓生,〈二十世纪中国的反传统思潮与中式马列主义及毛泽东的乌托邦主义〉,页139,载《新史学》六卷三期,1995.9。
注6,同注1,页20。
注7,同注1,页21。
注8,同注5,页135。
注9,赵君影,《漫谈五十年来中国的教会与政治》,页8,转引自郭明璋,《耕耘青春》,页49,校园出版社,2007。
注10,郭明璋,《耕耘青春》,页66-67,校园出版社,2007。
注11,陈之藩,〈智慧与偏见〉,2005.5.28联合报E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