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吴琇莹 2004.09.26
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勃然大怒的把他轰走的。虽然这事昨天没有发生,今天没有发生,明天也没有要发生的迹象,但是必定会发生的,总有一天。
所以,每当他因他原谅了他的过犯而深深感恩的时候,常会有个哆嗦从他心中升起,他的感恩于是就会变得有一些保留,脸上的喜乐也会稍稍褪色。这个哆嗦在一般时候并不会出现,他又绝少犯错,所以他撞见这个哆嗦的机会并不多,再说,这些保留和褪色到底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比起大多数人,他是认识他很多的,他知道他确实是爱他的(只是有一天他会勃然大怒的把他轰走),所以他并不以为意。每天早晨,他都哼着喜乐的歌出门,黄昏,哼着喜乐的歌回家。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一个秋初的黄昏,房东来敲他的门,说他儿子全家就要从国外回来了,这个房子要给他们住,希望他能另外找房子。他在这个房子住了二十多年了,房子里的所有摆饰,院子中的所有花草,全都出自他的手,并且他和邻居们处得也亲爱,要搬离,实在舍不得。知道了他要走,上周张家夫妇送了他一个花瓶,这花瓶是他们心爱的;昨天李先生送他一件大衣,这大衣是他心爱的;今天王小妹妹送了一个贝壳给他,这贝壳也是她心爱的。大伙儿都把心爱的东西送给他,因为他们爱他。他们把这些心爱的东西送给他的时候,都流泪了,当然不是因为舍不得那些东西,是因为舍不得他,从他二十多年前搬到这里开始,一直到现在,他总是这么和气、善良、慷慨、热心、温暖啊,他也流泪,因为他也是这样的舍不得。
再如何舍不得,时间总会过去的。秋末的时候,他开始把墙上的画拆下,把架上的书取下,把柜里的衣服折起。有一天他想看看阁楼上有什么,但是就在他要提脚上楼的时候,他感觉到了那个哆嗦。这是件奇怪的事情。以前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都是在他犯了错、经历他的原谅、深深感恩的时候,从来不曾这样凭空来的。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于是他转过身来,决定先去整理房子的其他房间。这期间,陆陆续续一直都有人来和他表达依依的离情,包括早就来过的张家夫妇、李先生和王小妹妹。他虽然数不清谁来过几次,但都十分珍惜这些亲爱的时光。他学问很高,却亲切温暖,这是另一个街坊邻居舍不得他的原因。
有一天黄昏,所有房间都整理好了,他真的得去看看阁楼上有什么了。这次,他才走向楼梯,里面就开始哆嗦起来了。他还是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明天就要搬了,不能不整理的。他一阶阶踏上楼梯,那感觉越来越强。阁楼不大,头才探上,就把所有东西都看尽了,都是些他早已不再着迷、却也舍不得送人的书和画,以及一些他年少时候所爱的东西。他一箱箱的抱下楼。在阁楼上上下下的时候,他不断告诉自己,所幸这些东西原本就已经装箱了,不要多久就可以整理好了,真是感谢神,是的,神的恩典实在数算不尽啊,他是慈爱的、怜悯的、良善的,喔,他是信实的、公义的,信实的、公义的……。他并且哼起歌来了。但他心中依然哆嗦。
搬着搬着,他似乎有点明白为何过去当自己犯了错、经历他的原谅、深深感恩的时候,心底会冒出这样的哆嗦了。他似乎有点明白了,一点一点的。但是他又不太想确确实实的明白。一段时间过去之后,他在最后一个箱子旁边坐了下来。他实在不想明白啊。他坐了一阵子,吸一口气,决定打开箱子。然后,他很不愿意的看见,箱子里面真的有一把刀!那刀夹在许多本书和箱子边边的中间,安安静静,不言不语,但确实存在。确,实,存,在。可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是真的。他也一点都不想明白这把刀和他的那些哆嗦的关系啊。这刀是二十多年前放进来的,那些哆嗦,神总有一天会勃然大怒的把他轰走,就是今天了,他知道。他多么希望能够不必明白那些哆嗦。
事实并没有因为他不想明白而有所改变。是的,他曾经用这把刀子杀死一个人。血流满地的。
「就是今天了,对吗?」像个等待处决的犯人。
「傻瓜,不会有这么一天的。永远都不会。」他的声音依然温柔、依然慈爱。那哆嗦立时就退去了。然后他就哭了,眼泪滴在地上,一滴,又一滴。
隔日他在街坊邻居的欢送下,离开了。无论是这些旧的街坊邻居,还是新的,都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有过这些哆嗦。事实上,后来连他自己也忘了,因为自从那个黄昏以后,这些哆嗦就不再像影子般的站在他的感恩后方注视着他了。
(原载基督教论坛报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