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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MV;校:JFX。原文刊載於福音聯盟英文網站:The Christian Roots of Speaking Truth to Power
在當代西方社會,我們經常聽到「向權力說真話」。這句話暗示著真相和權力並非一回事,真相往往產生於權力之外。但你是否想過,這種觀念其實非常特別?我們這個時代恐怕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將這一理念視爲理所當然的。爲什麼真相不應該與權力畫等號呢?
在很多傳統社會,真相就是權力的代名詞。最近我在澳大利亞博物館參觀了一個關於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mses II)的展覽。展覽清楚地展現了一個事實:在那個時代,法老的真理就是整個國家的真理。他將自己塑造成神的化身。在拉美西斯統治時期,如果你想保住項上人頭,就最好別試圖對抗權力所確立的「真理」。
然而,我們西方人卻形成了一個獨特的觀念:真相往往來自權力中心之外的邊緣地帶,而非權力核心。我認爲,這種思維方式的形成,是因爲聖經的價值觀早已像水一樣滲透到我們的生活中。這種影響已經變得如此自然,以至於我們甚至忘記了它的存在,就像魚兒忘記了自己是在水中一樣。
立場的必要性:如何評判對錯
要想真正對現狀做出判斷,或者提出有力的批評,我們需要一個外部的衡量標準。我們需要一個超越現狀的視角來評判現狀,否則就會陷入循環論證,放大我們既有的偏見。如果我們對公義的理解僅僅停留在「這讓我感覺不好」或「大家都這麼認爲」的層面,那麼我們就無法有力地說出「這是不公義的」。
這個問題至關重要,因爲它關係到社會批判的可能性——即是否能夠有力地指出「這是不公義的」或「那必須停止」。很少有人會完全認同「現狀一切都好」。但如果沒有一個外部的聲音來評判社會,那麼社會本身就會變成絕對的標準。
問題在於,人們往往會選取自然界的某個特定現象作爲衡量標準,來判定什麼是公義與不公義。比如,法國大革命前的絕對君主制就曾用太陽系來爲自己辯護:太陽居於中心,行星環繞其運轉——就像一個國王居於社會中心,萬物圍繞他運轉。這很自然,對吧?
只要你精心挑選自然界的某個方面,幾乎可以爲任何社會制度或自由理念找到辯護理由。但有個問題始終存在:爲什麼選擇這個方面,而不是另一個可以證明不同觀點的方面?你無法僅僅通過觀察「是什麼」來得出「應該是什麼」的權威標準。
然而,我們依然需要一個超越現狀的規範性聲音。我們仍然需要能夠說出「這是錯的,那是不公義的」。那麼,這個標準從何而來?
邊緣者的使命
在我們的社會中,批判的聲音往往來自底層和邊緣。這就是我所說的「邊緣者的使命」。我們賦予邊緣群體、受害者和被壓迫者對社會進行批判的權利。正如哲學家桑德拉·哈丁(Sandra Harding)所說,他們擁有「認識論特權」[1]。處於社會邊緣的人確實對事物有著不同的視角,他們對世界的獨特體驗能夠爲批判現狀提供有力的視角。
我記得一位朋友曾經告訴我,他的妻子問他:「你注意到人們在商店裡是如何給你讓路的嗎?」他從未注意到這一點,因爲這就是他的生活常態。問題是,人們並不會給她讓路,她也敏銳地察覺到了這種差別。她相對邊緣的地位讓她對這個世界有了一種他所缺乏的洞察力。
雖然這是個細微的例子,但它印證了一條規律:人們對世界的體驗是不同的,相對邊緣的群體往往能夠看到那些處於中心位置的人所看不到的東西。
在當今社會,這種「邊緣者的使命」既有自由主義的版本,也有保守主義的版本。這一點在文化辯論中表現得尤爲明顯——比如在氣候問題、社會正義討論或政治領域。當你以「局外人」的身份參與其中,對現狀的權威性評判時,你實際上在做兩件事:一方面在借鑑西方對權威和真理的深層神話原型,另一方面則在體現我們可以稱之爲「邊緣神祕感」的東西。
邊緣者使命之聖經出處
身處邊緣地帶的人有智慧、批判源自底層這一觀念,深深植根於基督教傳統。
聖經從一開始就指出:國家權力的中心並非真理的中心,對現狀最有力的批判往往來自人們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社會的邊緣和底層。
雖然以色列後來也像其他民族一樣有了國王,但君主制度是一種妥協,而非榮耀的象徵。在《撒母耳記上》第八章中,上帝只是因爲民眾的強烈要求才允許立王,並警告說國王必將濫用權力、壓迫人民。
真理的聲音並非來自當權者,而是來自先知們,而這些先知都遠離權力中心。以利沙是農夫(王上 19:19);阿摩司是牧羊人,這在當時的社會地位就像今天的街道清潔工或辦公室保潔員一樣低微(摩 1:1)。就連舊約中最偉大的人物摩西,也曾是個牧羊人(出 3:1)。
最具代表性的是耶穌,他就出身於邊緣。神的兒子不是誕生在宮殿裡,也不是在權力中心耶路撒冷,而是在借來的馬廄裡。他來自拿撒勒,一個毫無文化特色的小鎮。用現代的例子來說,如果耶穌出生在今天的美國,他不會來自紐約,而會是肯塔基或俄亥俄某個大多數人都難以在地圖上找到的小鎮。人們看到他的履歷可能會說:「哦,算了吧。」
當耶穌選擇門徒時,他沒有挑選政治家、演說家或藝術界領袖來傳播他的信息。他選擇了漁夫(在古代是最平常不過的職業)和稅吏(一個與犯罪和剝削逃不脫干係的職業,相當於今天的皮條客)。他的朋友中有稅吏和妓女,都是社會邊緣人物。
新約的大部分內容沒有出自演說家和文人之手,而是由體力勞動者寫成。正如神學家理查德·鮑克姆(Richard Bauckham)所說,這是一部「自下而上的歷史」——不是從特權階層的視角,而是從普通人的視角記錄的歷史。
縱觀教會歷史,基督教往往最先在社會底層和邊緣群體中扎根。在第一世紀是婦女;在南北戰爭前的美國是虔誠信仰、傳唱靈歌的奴隸;如今,基督教發展最快的地區不是特權階層雲集的富裕國家,而是中國、印度、尼日利亞和印度尼西亞這樣的地方。可以說,基督教的重心始終在邊緣地帶。
批判現代邊緣者的使命
智慧來自底層和邊緣這一觀點的世俗版本確實有其洞見。
邊緣群體往往能看到核心圈子所看不到的東西,他們能夠發現特權階層群體思維中的盲點。研究表明,成員構成更加多元化的董事會,往往比同質化的董事會做出更好的決策。
但是,聖經原型與其世俗模仿者之間有著本質區別。在當代世俗社會中,來自邊緣和底層的聲音最終陷入了同樣的邏輯困境:用現實中的某一面來評判現實的其他方面。
如果我們去除基督教的影響,爲什麼受壓迫者的聲音就能對現狀進行權威性的批判呢?大自然中有什麼法則規定邊緣群體的聲音應該成爲標準呢?說到底:什麼都沒有。問問拉美西斯就知道了。縱觀歷史和地理,強權即公理、適者生存才是常態。在幾十萬年的歷史中,受害者死去,強者得以繁衍後代,歷史由勝利者書寫,爲什麼現在突然要傾聽受害者的聲音呢?
現代版本的邊緣聲音還存在兩個問題。首先,它容易導致社會分裂爲互爲對立的身份利益群體,每個群體都爭相證明自己最有資格批評現狀,都聲稱自己比其他群體受到更大的壓迫。其次,來自邊緣的聲音也都有其自身的盲點和偏見,那些批評現狀的人可能只是用一種偏見取代另一種偏見。正如學者麗塔·費爾希(Rita Felshi)等人指出的那樣,處於從屬地位的群體同樣可能操縱他人。[2]
聖經中的邊緣聲音爲何獨特
聖經雖然是現代邊緣者使命的思想源頭,但它所呈現的來自外部的聲音卻有著獨特之處,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
第一,上帝確實超越於當代文化現狀之外,這是任何處於邊緣的人類聲音都無法企及的。在《約書亞記》第 5 章中,有一段奇特的相遇最生動地展現了這一點。當時,約書亞正帶領以色列人征服應許之地。經文是這樣記載的(13-15 節):
約書亞靠近耶利哥的時候,舉目觀看,不料,有一個人手裡有拔出來的刀,對面站立。約書亞到他那裡,問他說:「你是幫助我們呢,是幫助我們敵人呢?」他回答說:「不是的,我來是要作耶和華軍隊的元帥。」約書亞就俯伏在地下拜,說:「我主有什麼話吩咐僕人。」耶和華軍隊的元帥對約書亞說:「把你腳上的鞋脫下來,因爲你所站的地方是聖的。」約書亞就照著行了。
這段記載令人深思。顯然,這是一個有權柄的聲音,它直接質疑了約書亞所處的境況。要知道,約書亞正在帶領上帝的子民進入應許之地,如果說有誰在做上帝的工作,那必定是他無疑了。因此,他很自然地用非黑即白的思維來看待當時的局勢——你不是站在我們這邊,就是幫助我們的敵人。這種思維方式,在我們今天的社會中依然常見。
然而,這個人的回答「不是的」卻完全打破了約書亞的簡單邏輯。這個詞在希伯來文原文中是簡單粗暴的「不」。這是個真正來自外面的聲音:他不是局中人,不是在爭奪邊緣地位的競爭者,而是完全超越於整個局勢之外——這與任何人類所處的邊緣位置有著本質的區別。
這個出人意料的回答徹底改變了約書亞的態度。他從質問的姿態轉向謙卑接受和敬拜,說:「我主有什麼話吩咐僕人?」並脫下了鞋子。
第二個獨特之處在於,上帝來自邊緣的聲音以一種非凡的方式打破了權力結構。聖經中來自外部的聲音既是邊緣的聲音,又是大能的聲音。
僅僅來自邊緣的聲音,如果沒有帶來改變的能力,其作用是有限的。對現狀進行有效批判真正需要的是一個既來自邊緣又具有力量的聲音。但問題在於,當一個聲音獲得力量時,它就失去了邊緣性。我們需要的是將邊緣的洞察力與中心的權能結合起來,但這在人間似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基督教恰恰宣稱:耶穌基督同時體現了來自邊緣的對變革的洞察力和來自中心的改變世界的大能。保羅在《腓立比書》中是這樣描述這種動態的(2:5-11):
你們當以基督耶穌的心爲心。他本有神的形像,不以自己與神同等爲強奪的,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像,成爲人的樣式。既有人的樣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順服,以至於死,且死在十字架上。所以神將他升爲至高,又賜給他那超乎萬名之上的名,叫一切在天上的、地上的和地底下的,因耶穌的名無不屈膝,無不口稱耶穌基督爲主,使榮耀歸與父神。
這段經文的前半部分——基督謙卑自己,以至於死在十字架上——符合現代邊緣使命的範式。但如果僅此而已,基督就沒有能力去糾正他所看到的不公。他作爲受害者而死,也就失去了一切權能。
但這段經文的後半部分卻賦予了基督作爲中心所帶來的一切大能。聖經讓我們看到了更令人驚歎的事實:即使在永恆的未來,基督仍然保留著他被釘十字架的印記。在《啓示錄》第 5 章中,約翰看見「寶座中間有羔羊站立,像是被殺過的」。如果我們深入思考,就會發現這是一個徹底顛覆常規的現實。在榮耀中的基督,他既是中心又是邊緣,是一個得到平反並獲得勝利的受害者。他雖然在萬有之上,卻從未抹去自己的邊緣性特徵。
基督的這個故事深刻地打破了邊緣與中心的固有範式。它揭示出這種動態的侷限性,讓我們看到邊緣與中心的結構本身才是問題所在,而不僅僅是在某個特定時刻誰恰好掌握權力。
我們認爲真理來自邊緣和底層的直覺是對的,這種認識也是受聖經影響而形成的。然而,無論是個人、群體還是任何所謂的「局外人」,都無法真正對現狀做出權威性的批判。
要做到這一點,我們需要一個真正來自外部、真正來自邊緣的聲音——而只有上帝的聲音才能完全滿足這些條件。20 世紀早期,法蘭克福學派的哲學家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提出了「救贖立場」[3]這一概念,用以批判現狀。如果我們想要獲得這樣的立場,我們所尋求的正是只有耶穌才能帶來的洞見。他既是向權力說真話的典範,也是這種精神最完美的體現。
[1]桑德拉·哈丁(Sandra Harding)所著《女性主義中的科學問題》(
The Science Question in Feminism),康奈爾大學出版社,1986 年。
[2]麗塔·費爾斯基(Rita Felski)所著《批判的界限》(
The Limits of Critique),芝加哥大學出版社,2015 年,第 78 頁。
[3]西奧多·阿多諾(Theodor Adorno)所著《微型道德:對受損生活的反思》(
Minima Moralia: Reflections on a Damaged Life),Verso出版社,2005 年,第247 頁。
克里斯·華金(Chris Watkin)在英國約克夏長大,現在住在澳大利亞。他是墨爾本蒙納士大學(Monash University)的法國研究方向副教授。華金著有多本哲學和神學思辨書籍,多見於P&R出版社「偉大思想家」("Great Thinkers")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