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日學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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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潔明月,燦爛千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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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風箏的孩子》作者胡賽尼在一次受訪時說道:「身為作者,我認為故事比什麼都重要。我坐下來寫作,腦中從沒有什麼宏偉的想法。對我來說,總是從一些很個人、很貼身,有關人與人的連繫作為開始,再由此發展…」胡賽尼的第二部作品《燦爛千陽》,再次反映出他的這種寫作宗旨。

《追風箏的孩子》以兩名男孩的情誼為經緯,述說了一則贖償 (redemption) 的故事;《燦爛千陽》則以兩名女子的滄桑為主軸,前後橫跨三十餘年,刻畫了一齣犧牲的故事。小說分成四部。第一部是富商的私生女瑪黎安與母親、與生父的糾葛為始,以被迫嫁給窮兇惡極的鞋商拉席德為終。第二部是另一女主角萊拉的故事。原本和樂融融的家庭,卻被戰爭撕裂,使得笑聲爽朗的母親,因著兒子參戰久去不回,成了蓬頭垢面,好像患了痴呆症的病人。最後,因著命運的捉弄,萊拉成了拉席德的二房。第三部就是兩個女人在同一個屋簷下,如何由敵化友,發展出姐妹般的情誼,並且不惜為對方犧牲一切的故事。第四部則以重回喀布爾,重新開始一個新家庭作為結束。

這本書的內容與情節,對中文讀者而言,恐怕不會像《追風箏的孩子》令人「驚豔」,因為其中的社會背景、傳統,以及政治風暴與中國近代史極其相似。書中的阿富汗也是封建、大男人主義的社會。瑪黎安十五歲就嫁給大他幾十歲的男人,無異於華人社會裡的童養媳。塔利班政權的整肅運動與破壞傳統的行徑,與文革的紅衛兵同出一轍。所以,讀這本書的時候,常常會浮現出中文作品的類似場景。作者胡賽尼筆下的拉席德,簡直就是李昂的《殺夫》中那個屠夫的阿富汗版本,甚至有些情節的發展也與《殺夫》一樣。書中有一章描述女人在塔利班政權下的醫院生產,活脫脫就是余華的《活著》裡的人物在文革中去醫院的那一幕。而兩名女子歷經的時移事往,政權遞嬗,也不由得令人想起李碧華的《霸王別姬》兩名男子身經清末、民國、文革的劇烈變遷。

或許是因為涵蓋漫長歷史時空,《燦爛千陽》在內容的剪裁間或會顧此失彼,出現有些重要橋段草草帶過,有些細節卻無謂囉嗦的「不均」現象。例如,第一部過於著墨瑪黎安與父親的關係,到了她嫁給拉席德,連續流產多次,只用幾頁交代。這是後續情節發展的關鍵,卻過於輕描淡寫。瑪黎安的母親自盡,也沒有足夠的說服力,顯得是為了故事發展刻意嵌進去的情節。小說的故事主幹在於瑪黎安與萊拉,所以重頭戲在第二、三部是理所當然,只是相較之下──尤其作者第三部的尾聲部分寫得相當精彩──第四部就有些尾大不掉、畫蛇添足之憾。九一一事件、聯軍攻打阿富汗、塔利班政權垮台,都蜻蜓點水帶過,給人急就章或是草率的感覺。

我個人覺得,書中寫得最好的是第二部。萊拉的兩個哥哥參加游擊隊,與蘇聯軍隊作戰久久不歸,在第一部以爽朗的笑聲出現的萊拉的媽媽,因為思子心切,變得失魂落魄,什麼也不管。知道兒子陣亡的消息之後,更是自暴自棄,家裡的差事都落在萊拉身上。有一天,萊拉做完家事,躺在媽媽身邊,又聽她絮絮講她兩個兒子:

萊拉躺在那裡聽,一心盼望媽咪能注意到她,萊拉,沒變成烈士的她,活生生地躺在媽咪身邊,擁有未來,也擁有希望。但是,萊拉知道,她的未來永遠比不上她哥哥的過去…..媽咪是他們生命博物館的館長,而她,萊拉,只是個參觀的訪客。

在第二部,胡賽尼也以細膩的筆觸展現了阿富汗的日常生活。萊拉與青梅竹馬去看電影的場景與對話,或是萊拉的父親帶著他們兩人去觀賞巴米揚的大佛,都是極為動人深刻的片段,尤其是後者,胡賽尼下筆優美,端的是一首阿富汗的田園之歌。胡賽尼刻意將這次的遠足安排在日後被塔利班炸毀的大佛,但是卻毫不造作,應歸功於作者對自然風景與古蹟的細緻描繪,而沒有抽象的八股口號。胡賽尼的敘述越具體,文字的張力就更大,更震撼。當萊拉的好朋友吉娣被炸彈炸死,胡賽尼形容她的母親「在女兒遇害的那條街上跑來跑去,歇斯底里地尖叫,拿一條圍裙揀拾女兒的殘骸」,把戰爭的殘酷與受害者的無辜描繪得觸目驚心。反之,一些冗長的心理獨白,反而拖累書的節奏,削弱了故事的力度。我想這也牽涉到另一個問題,就是作者「全知觀點」的運用。胡賽尼以第三人稱敘述,特別是描述人物的心境,不小心會流於累贅的呢喃。當他運用書中的人物以對話、動作交代情節,反而更見生動、深刻。

故事中有些情節,特別是第三部,過於誇張渲染,猶如看一齣八點檔電視連續劇。相形之下,胡賽尼筆下的塔利班,沒有暴民式的喧囂怒罵。我們在法庭那一幕看到的是溫文儒雅,篤信伊斯蘭教的神學士,並且對受審訊的人深表同情。赴刑場的囚車上,那名持槍的神學士,並沒有紅衛兵式的殘酷蠻橫,反而是個體諒人、懷念父親的大男孩。然而,正是這些溫和友好像鄰居的神學士,為著狂熱的宗教理念,建立了一個嚴苛壓制的政權。邪惡,不總是以青面獠牙、豺狼虎豹的面貌呈現在人面前。( 所以,第一部的拉席德是個丑角化的刻板「壞人」)。當年一名英國女記者,在塔利班政權下的阿富汗偷拍行刑場面,就像胡賽尼所描述的一樣,是在原先舉行足球賽的運動場公開處決,一如當年的羅馬競技場。《追風箏的孩子》改編的電影,非常逼真地捕捉了令人髮指的場面:當「不良婦女」在場中公開被亂石打死,看台上的觀眾像贏球了一樣起立大聲歡呼。但是胡賽尼在《燦爛千陽》始終沒有誇張地拉長鏡頭,觀照那個混亂熙攘的場面,焦距卻一直放在受刑人,對周遭的情景隻字不提,因此沒有煽色腥 (sensation),卻營造出更動人心弦的生命終結畫面,對活在禮教、傳統壓制下的女子,作出最悲涼的刻劃與記述,也間接發出最深沉的抗議。第三部的結尾力道萬鈞,可以說是全書寫得最精彩的幾處之一,所以尾隨之後的第四部,固然對喜歡故事有個正式結局的讀者有個交代,但是在文字與感情的力道上,就薄弱許多,有些狗尾續貂之憾。

《燦爛千陽》這個小說題目靈感來自一位十七世紀波斯詩人對喀布爾的形容:

數不盡照耀她屋頂的皎潔明月
數不盡隱身她牆後的燦爛千陽

這本小說有些顧此失彼與誇張渲染的瑕疵,但是有個最主要的「瑜」,就是作者會說故事的功力。其中容或有些情節過於煽情,猶如出自於通俗愛情連續劇,但最終因著作者把故事說得引人入勝,讓讀者看見,在這個明月與千陽依然照耀的阿富汗古城,上演著與我們的過往、與四周人事迴響的哀喜悲歡,並且知道,如故事中的萊拉所說,是身邊那些愛我們的人,宛如燦爛千陽,恆久照耀在你我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