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明明 2010.08.22
JJ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斯文，沒人會將他與自閉兒聯想在一起。
高一他是模範生，他擅長畫畫，畫作還參展過，評價不錯，時髦的電腦3D動畫他最在行。今年暑假他從高職畢業，即將成為應用美術系的新鮮人，前途一片看好。
十二年前，我對自閉症全然陌生，是JJ帶領著我，一步一步走進自閉兒的心靈世界。但一開始，我目睹的是一場「激戰」。JJ初入小學，就引人側目。莊嚴的升旗典禮，他無預警地從隊伍中跑走。看人領獎，他竟冒失地衝上台，吵說：「我也要！」上課中，他一聲不響倒臥在地板上，睡起他的大頭覺。面對JJ種種異常的舉止，起初眾人還忍耐，當他沒規矩。次數一多，「害群之馬」的指責就出現了。不久後，有人醞釀召開班級家長會，想透過團體施壓，迫使JJ轉校。
女兒弱智，與JJ在同一所小學就讀，而我與JJ的父母又是同一教會的會友，我約略知道JJ的家族，上自爺爺都熱心服事，熱愛傳福音。我們雖不算熟識，但因同為特殊孩子的家長，自然能體會JJ父母育子的辛酸，並且從心裡想與他們共患難，所以每次我去學校探視女兒，總會主動關心JJ。我意識到有股不尋常的詭譎氣氛正在擴散。有天我遇見副校長，她向我透露：JJ的事日趨嚴重，我則拜託她幫忙疏通。
女兒比JJ高三個年級，我不是JJ班上的家長，別班的家長會，我這不相干的人，竟不請自來。沒有發言權，我只能默默守望禱告。家長輪番上陣數落一頓，老師陳述上課實情，JJ的母親則一一解釋並道歉。她請求大家高抬貴手，說JJ若轉學，她的家將一分為二。站在台上的她，個子嬌小，眼眶含著淚水，我卻打從心底佩服她的勇敢！副校長發揮影響力，給大家上了一堂「融合教育」，最後結論是留校察看。 可以留下，不等於完全接納。JJ上課，母親待命。一有狀況，媽媽立即現身。沒狀況，媽媽就在學校當志工。
JJ畢業前，她為學校做了許多有意義的事。我看在眼裡，覺得她的生命真美，但有人卻視若無睹。面對JJ上課的躁動，老師有時處理過當，這深深傷透母親的心。但她說：「我們至今仍懷念並愛這位老師，上帝醫治了我們，過往的心痛已成祝福。」以後的日子，老師努力彌補錯誤，回憶起初的不接納JJ，他深覺遺憾。我祈求：特教的路在台灣能越走越寬廣，不再有老師感嘆「遺憾」！
有天，我問老師：「JJ上課情形有改善嗎？」老師答：「我們找到好方法了，原來JJ愛看畫本、愛畫畫。上課時，讓他做他愛做的事，天下就太平了。」我頗不以為然，心想：這是便宜行事，這樣下去，JJ只會更封閉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寶貝班」像一座橋，拉近了我與JJ 的距離。他小三來到我的寶貝班，上課就畫畫的積習，成為我首要面對的難題。即或畫筆與畫紙已被我暫時保管，JJ仍會用手在桌上畫畫。但只要他一不看 POWER POINT的螢幕，我就即興設計問題問他。這樣的課室管理，對我是何等大的挑戰！但我想以小搏大、扳回頹勢，我試圖以寶貝班每週的一個半小時，去翻轉學校的五個整天。
我把十八般武藝都拿了出來，努力誘導JJ，上課務必眼到、耳到、手到，與心到。必要時，JJ的左鄰右舍還會用雙手固定他的頭，協助他的視線轉向螢幕，轉向我。起初JJ進步不多，但大家仍堅持不灰心，說什麼我們都不肯讓他再沉溺於自己的世界裡。
自閉兒的心靈世界像座樹林。初走進去，左看右看遍地盡是乾枯的雜草，當你繼續往下走，卻看見一朵花挺立在野草中，綻放美麗。花的顏色繽紛又鮮艷，隨風搖曳生姿。
累積十個蘋果就可換獎品是寶貝班的獎勵規則。JJ累積得到的蘋果只有「七個半」，還不到十個。但當他瞧見其他孩子手中有獎品時，就跟我吵著要換獎品。有老師耐心地在七個半蘋果旁，用虛線再畫出兩個半蘋果，我們向他解釋為何他還不能換獎品。沒料到他卻當眾嚎啕大哭，但我打定主意堅持不給，為了讓他學習遵守「遊戲規則」。接下來，我走到哪裡，他就跟到哪裡，不時還想從我身上，搶走那裝滿獎品的袋子，我沒讓他得逞，但當天凡他所行經之處，附近的桌椅大多遭殃，慘不忍睹。
幫助自閉兒跨越「固執」鴻溝，沒有捷徑，只能鍥而不捨地去摸索與了解。JJ能專心上課後，我固然歡喜，卻也注意到他的坐姿與眾不同：左腳放地上，右腳時時抬起，高放在椅子上面。這或許是個極舒服的學習姿態，但看去實在不雅。我提醒一下，他會改進，不多一會兒功夫卻又故態復萌。這樣反覆了兩年之久，有天不知誰在螢幕前放了張椅子，我靈機一動，索性模仿他的坐姿，上起課來，哪知他滿臉好奇，瞪著眼問我：「汪媽媽，您為什麼變成這樣？」我答：「你上課的樣子，就是這樣啊！」我反問他：「這樣好看嗎？」他搖搖頭。自此以後，這不雅的坐姿就銷聲匿跡了。
JJ的世界有些地方我進不去，他對某些聲音特別敏感，他聽得見，我就是聽不見。他的爽直常令我啼笑皆非，記者來訪，我要孩子問安說：「某某叔叔早！」沒想到他竟當著記者面，糾正我說：「汪媽媽，你錯了。看，他的『白頭髮』這麼多，我們應該說某某『老公公』早！」有位心寬體胖的姊妹，剛從我們身旁走過，JJ 迫不及待邀功說：「汪媽媽，我好棒，這次我有聽您的話，沒叫她『胖』媽媽喔！」好個聽話的JJ，真讓我捏一把冷汗。這姊妹離我們還很近，萬一被她聽見剛剛的話，會有多尷尬啊！
JJ的單純彷彿是上帝留給世人的一片淨土。他參加鋼琴比賽，捧了個獎杯回來，得獎感言竟是：「因為我沒有驕傲才會得獎」！青少年鮮有人喜愛禱告，寶貝班最殷勤與忠心的代禱勇士非JJ莫屬。 JJ小五（或小六）時，我嘗試將英語教學滲透到課程裡，但我察覺JJ有點排斥這項新課程。他對我說：「汪媽媽，我是沒有辦法學好英語的，學校同學都這麼說，姊姊還笑我發音怪怪的。」JJ的話，讓我的心好痛！我沒跟他講什麼大道理，但週六晚上的英語補習班，就此誕生了。
我邀請JJ及寶貝班另三位特殊兒到我家，我改當起他們的英語老師。有創新的影音版教材，且自掏腰包，請來美籍老師示範發音。在此同時，我發現：JJ腦筋好，是個好學又向上的孩子。好多次，下課了，他還不想走，他總是問：「汪媽媽，還有嗎？怎麼這麼快就下課了！」 在寶貝班的學習，JJ更是突飛猛進。他是背金句高手，有老鷹一般的銳眼，影音版教材一show出，若有錯字，他很快就能抓到。回答問題，言之有物。日後 JJ順理成章成為寶貝班第三任班長。特殊生出現躁動行為時，他會主動扮演起特教小老師。JJ喜愛找我分享心情故事，我也逐漸成為他亦師亦友的老師。
升高二前，JJ告別寶貝班，專一在國高中生的但以理團契聚會。重要的日子，他仍會回來與大家相聚。我與JJ師生多年，永遠忘不了那「獨一無二」日子。高職新生報到那天，我像極了JJ的母親，我陪伴他去新學校，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校園了，女兒剛自此校畢業。我幫助JJ認識新環境，極正式地將「我心中的寶貝」介紹給老師，我得意地說：「JJ是我寶貝班的班長，他很會畫畫，而且還是用電腦畫的。別小看他，以後考試可能很少人能贏得了他喔！」這不是「玩笑話」，JJ的高職三年驗證了我當年的話一點都不假。 我深知上帝給JJ最大的恩賜是畫畫。約三年前，有位師母寫了「小黑的願望」故事，她找我配插畫，那一刻我想到JJ。為了畫小黑（一隻狗），JJ特別花時間觀察小狗，他畫的插畫，張張有個性並帶感情，眾人讚不絕口。這事後來還意外上了報，至今大家仍津津樂道。
有天，我很認真對JJ的母親說：「你的兒子將成為寶貝班特殊孩子中，『第一位』考上大學的！JJ甚至可以讀到碩士或博士。」這大概是五、六年前的事了。今年JJ參加身心障礙學生升大學甄試考試，許多人為此禱告，但幾乎沒人懷抱希望，他的父母對我的「預言」半信半疑。放榜那天，興奮的母親來電報好消息，她說 JJ的分數比錄取標準高出許多，足以上國立大學。
這只是起頭，上帝會使用JJ，帶給這世代更大祝福。因為他品格中的「專注」，正是現今年輕人所欠缺的。何況上帝曾應許：「他憐憫敬畏他的人，直到世世代代。」啊！JJ是義人的後代。 在人眼中，JJ曾是個不可愛的孩子，遭人嚴重拒絕。你有沒有機會陪伴另一個靈魂，走過成長的道路呢？那是一個成長的機會。在等候JJ成長的時候，我自己也成長了許多。雖然過程中充滿了眼淚、疲憊，但是也有天上的喜悅與滿足。人的天然本性會去愛，但這愛是趨向可愛、美麗、聰明；只有主耶穌的愛，走向醜陋、擁抱殘缺。記得主耶穌是這樣愛你。
◎本文與《校園雜誌》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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