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蕭易忻 2009.01.25
(貳)「海角」之美:
透過以上觀點的反思,我一方面指出一些評論的盲點,但一方面又肯定他們在某方面評論的可貴,透過不同觀點的相互參照及我個人的詮釋想像,盼望能更細緻的思考「海角」之美。
關於「海角」一詞,電影裡倒是出現高度的一致性,可謂是一種劇情的工整性,「海角」一詞有多重隱喻,它不是中心,而是邊緣;它不是主流,而是非主流;它不是常態,而是非常態;它不被重視,而被忽視;它不是欣喜,而是失意。這部片從地點的選擇上(日治時期日本的國境之南,當今台灣的國境之南),恆春是個海角,對反著影片第一句話所呈現的中心 ── 台北。在經濟條件對比下,山和海都要 BOT 的狀況,恆春人是個海角。在文化的地緣位置上,日本的流行文化隨著台北的投資客進到恆春,在地文化是邊緣,在地沒有樂團,恆春是非主流文化的「海角」。 在人物的安排上,呈現出多元並立下的缺憾及非常態,也是個「海角」,如台大建築與城鄉所副教授畢恆達於 2008/10/02 在聯合報所言:「非常態的家庭及愛情呈現在電影中,阿嘉的父親過世,母親再婚(或同居);旅館服務生明珠有過一段與日本人傷心的感情往事,獨自撫養早熟的女兒大大;明珠與祖母決裂,雖住在附近卻彼此不相往來;機車行老闆家庭雖是父母與三胞胎男孩,看到的卻是水蛙與老闆娘的情誼(婚外情),以及由水蛙來照顧三胞胎」,鴨尾常出現在阿公茂伯身邊,卻看不到他的父母。這些邊緣 / 非常態及殘破的角色在邊緣的地點恆春,「海角」一詞,將他們串了起來。
整體說來,海角七號對我而言,除了動畫攝影及歷史考究仍待加強之外,我欣賞的是此片讓多元的狀態並立,且細密安排交錯出複雜的社會脈絡以貼近對現實的親近性,導演細緻而曖昧的呈現手法表現在每個甘草人物的互動上,不落入單一框架的貧瘠,守住表現的分界而不過於多加評價,透過極佳的音樂效果及畫面呈現,淺顯易懂又饒富深意,且具有人性張力。故事本身將諸多事件串連,在合邏輯與不合邏輯中進行,在呈現衝突與和好中進行,在常態與非常態中進行,讓故事留下一種圓滿中又有缺憾的美感,就像耶穌復活後的身體仍然帶著釘痕,釘痕是痛苦的記號,復活的身體既是不朽壞的,是強壯的,是榮耀的,也是靈性的身體(林前 15: 42-53),為何讓釘痕這一缺憾留下,因為有它,凸顯一種基督為我們捨命那份愛的代價的具體呈現,那是真實,也是美善!
(參)我們所處的世界:關於人與信望愛的再思考
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個充滿衝突與不公的世界,不管是新舊、家庭、世代、族群、性別、語言、城鄉、歷史、本土化與全球化、國家認同以及民族間的衝突,不管是經濟、文化或政治的不公平,前述的殖民及宰制觀點多少捕捉了部分事實,聖經也中肯地陳述我們深處在日光之下而嘆息勞苦,魏導沒有規避這些衝突與不公,反而將它一一呈現。魏導也沒有規避本土的思考,正因在他的調度下,這些甘草人物鮮活地表現了「台味」,也呈現一種開放與包容而非本質性的本土觀,他更試圖保持個人互動與國族之間的界線,不過多詮釋,並讓劇情在工整與曖昧下進行,即使歷史考究仍有些錯誤,然而他也讓和好的情節與沒有和好(或尚未和好)的情節一一呈現,加重和好的故事比例,在電影封閉有限的敘事中,試圖引導我們將焦點放在和好的正面價值上。不僅如此,他更引導我們進入更高層次的課題,就是如何化解這些多元並立的衝突與不公,儘管不是每個衝突與不公在影片中都得到解決,但卻引導我們站在「人」至高點上作關照,並在「信望愛」的行動中,賦予我們以下幾點對生命價值的反思:
(一)人就是人
「海」片試圖告訴我們,人是有共性的,而且應當從化解「被分類的人」(你們 / 我們;日本人 / 台灣人;老人 / 年輕人;繼父 / 兒子;男人 / 女人,漢人 / 原住民等)的衝突性下進入「人就是人」的單純性中。前述分析第二封及第五封情書的例子,就可說明「人就是人」的觀念。換言之,以人際互動去正視人就是一個人,去瞭解這個人,才不會陷入公共分類所形塑刻板印象的泥沼中。海角七號正是試圖凸顯「人」的問題勝過區分「日本人」和「台灣人」的問題,勝過區分「你們」和「我們」的問題,也同樣勝過區分其他「被分類的人」的問題。
(二)人與人應當尊重彼此的差異
然而,區分身份並非不對,海角七號又告訴我們,「人與人應當尊重彼此的差異」,透過彩虹的原則:「各個顏色彼此尊重,各有空間表現自我,又能合作共同展現絢麗」,以及普世民謠(野玫瑰)的原則:「在相同的曲調下譜出不同的歌詞,並可用不同的樂器展現歌曲之美」,魏導點出了「強調普遍人性的關懷,卻又尊重各自的特色」。這個原則體現了他開放性的本土論述,即「本土與世界交會又需被世界尊重,同樣也需尊重其他世界」。這些原則已非基督教獨享,但卻與基督教信仰有著極大的關連,正因人是照著神的形象造的,每個被造的人,彼此不同,是因每個人都反應神形象的某些部分,因此,因著神形象所造的這人,要同等地對待並尊重因著神形象所造的那人。
(三)人是可以改變的,不管我們過去何等失敗痛苦
魏導更從「人是可以改變的,不管我們過去何等失敗痛苦」,來進行「海」片的勵志故事,阿嘉那句「我以為我會很成功,十五年過去了,我還是失敗,可是我真的不差」,正是魏導深處在蕭條的國片產業中的真實寫照,也是他最想表達的真心話,但是他總仍抱著期待,透過「療傷」歌手在滂陀大雨中對日本友子道出的話,告訴人們,「難道,你不期待彩虹嗎?」,那是一種信心,一種盼望,雨後總有藍天,藍天中有美麗的彩虹,「連結你和我」。這個期待彩虹的過程,必須經歷大雨的洗禮,一個看不到藍天的不確定過程,這個過程的體驗,正出現在他拍攝海角七號的戲外真實故事中,拍片吃盡苦頭的魏導,資金調度出問題,更借了一千五百萬為要完成夢想,這種 Guts,我在台灣其他導演身上看不到,看來真是幾近瘋狂,他的不確定感鐵定在「彩虹」未出現前在腦中數度盤旋,不知票房能否還債?是否會因資金不足,影片停拍,新聞局不再給輔導金?是否將來可能面對更困頓的生活家計問題,一輩子還不完債務?這個看不到日光的大雨洗禮,正是上帝磨練他進入更深邃的信仰經歷與操練,使他能夠拍出如此有人性的勵志片。從他拍片的生命經歷及拍片的內容,彷彿告訴人們,上帝處處給我們機會重新開始,並且時時眷顧著我們。過去的遺憾與失敗,不管是身為失意的人,或是彼此衝突的人,或是因大時代的悲劇而造成遺憾與誤解的人,透過接納自己,接納彼此及使人和睦的連結者以愛將信息傳達出去,一種愛的主動,可以把屬於每一個人「那一年的故事,再接下去說完」。
(四)人是可以被釋放的,但釋放需要一個宣洩的過程
除此之外,影片也傳達,「人是可以被釋放的,但釋放需要一個宣洩的過程」,劇中的「情書」與「小米酒」,正是和好的過程中引人進入釋放的隱喻。「情書」之所以可以療傷,在於情書把內心身處最真實的感受表述出來,魏導說出他研究情書發覺以前的人寫情書反而用詞更大膽,我想這是在一個男女情愛相對保守的年代,男女矜持度較高,有時面對面未必能那樣直接,交通、網絡及通訊工具還沒有那樣發達下,距離感更增加了對對方的思念,當思念透過情書抒發出濃濃的愛意,反而是更大膽直接,那一種直接,正可把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向戀者真實表露,當戀者收到情書,他看到的是對方對他誠懇又濃蜜的表述。「小米酒」也是讓人放下心防,將苦悶釋放而出的隱喻,哭過之後,苦悶的心境宣洩,抒解了內在的壓抑,改變了過去的成見,寬廣地面對未來。我們的上帝豈不也是這樣待我們,我們能承受的底線上帝永遠知道,承受不了時往往是祂介入的開始。那時我們流淚禱告,神在傾聽我們宣洩。魏導說他拍片常常禱告,禱告正是既期待又抒壓的過程,過去他拍「七月天」那種令人窒息的壓抑,可看出他想談的苦悶經歷,一個面對好萊塢電影的強勢洶洶,本土電影無法走出困境的苦悶,想要堅持又常求助無門的壓抑,承擔著家計又處在負債的壓力中,深處在一個不知未來該怎樣的茫然不確定感中,這些生命的經歷,讓他憤怒與失望過,但他必定經歷過釋放與宣洩的過程,才能知道人被釋放是何等重要,如此,也才能把他的「釋放」元素,適切地放在海角七號中。
(五)人是需要彼此以同理心去感受的
猶有未言者,就是魏導要我們理解,「人是需要彼此以同理心去感受的」,這個原則表現在魏導還原小島友子回到歷史原點的那份「感同身受」上,影片的人多半在當代中進行,是相對容易讓觀眾感受的層面,但已成過去歷史的那兩位主角,卻是難以掌握的,情書的旁白讓我們瞭解日本教師彼時的具體情境感受,但小島友子的部分,導演選擇用回到歷史原點的「同理心」與當事者一同感受彼時的歷史情境。「日僑遣返」似乎從未在台灣電影史上出現,海角七號上演了這一段,而且是以一種強大感人的張力進行,我們聽不到說話,只用「野玫瑰」襯底與畫面的不捨來呈現,刻畫大時代悲涼的底蘊與即將奪眶而出的眼神,引導我們進入小島友子當時的心境。大大親吻傷心的勞馬,也是用一種感同身受非語言的方式給予「同理心」的安慰。同理心,有時往往不用多說什麼,而是默默地為他人付出,細心去體會並傾聽他人的感受。魏導在拍片過程中也同理地對待演員,正因上帝也是同理心的上帝,當資金短缺幾乎要停拍時,他仍守住承諾堅持繼續拍下去,因此他不願讓演員聽到資金短缺可能停拍的訊息,正因他過去也曾被人放鴿子,他體驗過那種不好的感受。「同理心」的行動,在戲裡戲外,展現出來。
(六)教會與「海角」
除了基督教精神在這世俗的影片中表達了上述觀點,我們也來留心看看影片中的教會元素,魏導把它放在社會多元脈絡的一部份中,所有成員裡,我們只看到大大上教堂,而大大卻是台日糾葛情節的後代,她的曾祖母因大時代的悲劇,日本教師選擇了離開,她的母親也因認識日本人而懷了她,面對這個邊緣、被父親拋棄的台日混血,所看見的,是教會的接納,儘管她在教會彈奏忽快忽慢的阿門頌,使得會友唱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戲稱被上帝趕出教堂,但我們仍看到牧師按手在她頭上為她禱告,教會扮演了接納邊緣的主動角色,那是與邊緣「海角」人同理心的關切表現。大大也學會了教會同理心的元素,在親吻傷心的勞馬中,她關懷身旁的邊緣「海角」,許多人也因為這一幕流下眼淚,我們如此便看見教會以生命感動生命,以「海角」人關懷「海角」人的力量因此而展現出來。
(七)人的關照與信望愛的行動
我已試圖用「戲裡 / 戲外」與「世界 / 教會」交錯論述的眼光來看待這部片所蘊含的精神,身為基督徒的魏導,若沒有經歷上帝淬練,若沒有經歷過信望愛,很難導出這部好戲,有生命力的人才能拍出有生命力的好片。在他的內心世界有著基督教的「人論」關照,反應在海角七號中,從世界寬闊的層面而言,我們看見「人就是人」、「人與人應當尊重彼此的差異」、「人是可以改變的,不管我們過去何等失敗痛苦」、「人是可以被釋放的,但釋放需要一個宣洩的過程」,而且「人是需要彼此以同理心去感受的」,海角七號留下了這些生命價值。在教會角色的一隅,我們看見上帝與苦難弱勢的邊緣「海角」同在,並且透過基督徒與這世界的邊緣「海角」同在。面對我們所處衝突與不公的世界,看似「天地不仁」,然而,信望愛的行動,正呼喚著我們改變的可能,親愛的讀者,難道,你不期待彩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