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学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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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的「传道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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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问我最喜欢倪匡的哪本作品,我会毫不犹豫说是《蓝血人》。那个脸色苍白,流出的血是蓝色,一直想回家的火星人方天,是倪匡作品中最让我难忘的一个角色。虽然几年前跟你去逛茉莉,买到远景版的倪匡全集,但是原先那本跟着我辗转从台湾飘洋过海来到美国的《蓝血人》还摆在书架上。对我这个在二手书店都尽量买新书的人,可算是例外一桩。

然而,你若是问我印象最深刻的故事,我本来会告诉你,是一则杰出的科学家变成贝壳的故事。这个印象到今年准备演讲,重新翻阅倪匡作品,才发现我的记忆把两则故事编成了一则。一篇叫作「规律」,收录于远景版的《不死药》,另一篇就叫作「贝壳」,收录于《支离人》。

在「规律」这篇故事,卫斯理追查一名杰出的科学家何以突然自杀。他们发现一箱子的电影胶片,里面拍摄了这名科学家一整年的生活过程,不外乎离开家、进研究室、出研究室、回家,间或出去开会。原来他的敌手记录了整年重复的过程,放映给他看,然后又让他看一种土蜂,产卵之前,会挖个洞,找一条毛虫,在洞口巡视一番,再把毛虫拖进去。即使把洞口的毛虫移开,那只土蜂还是做同样拖毛虫的动作。科学家看了影片,再看敌人摆在实验箱里的土蜂,顿时觉得人再优秀,也无非是重复动作的土蜂一样,因此自己了断生命。至于《贝壳》这篇故事,是讲到一名家缠万贯的富豪,在自己的豪华游艇突然失踪。大家都以为他是为了逃避肥胖凶恶的妻子,跟电影明星私奔,其实他厌烦一切,在偶然的机会碰到其他星球生物,经他们帮忙,变成一枚贝壳。

这次重读「规律」,我不禁想,如果有人守在我家门口拍摄一整年的生活,恐怕比故事里的科学家还要凄惨。他至少还每天上下班,而我工作的地点就在床的旁边,有时三四天不出门 (这里的出门是指开车出去,因为还是会到后院走走),那恐怕要拍个两三年才能凑出足够的时间吧?这让我想到前一阵子在网上沸沸扬扬的「宅男没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的风波。按此理论,我比那个科学家更应该早点结束自己生命。(其实我有点不解,为什么电视上一个等同白痴的主持人在一个等同白痴的节目说的一句话,引起这么强烈的反应。还真要把这种话当真来听?当然,批判媒体文化是另一个话题,只是有些文章的反应好像是真被踩到痛脚似的。)

当年读「贝壳」,悬想的是什么样的心境使一个人甘愿作枚小贝壳?如今读起来,竟然有些不合时宜的的苍凉与讽刺,几近寓言。今天这个时代,去哪里找这种人?故事的主人公如此介绍自己:「…是一个很成功的人物,几乎拥有世界的一切,可是就少了一样…没有自己。」忘了是在电视还是电影里听到的一句对白:「所谓的『自己』,其实是别人眼中营构出来的『自己』,不是自我的认识。」如故事结尾所说:「而我们,一切人,却仍然没有自己,在千丝万缕的关系中,『自己』消失了。」剥除一切外物,真的「自我」还会剩下什么?

读这两则故事,不由想起旧约圣经的「传道书」:

传道者说:

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甚么益处呢?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
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
眼看,看不饱;耳听,听不足。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杨牧在《疑神》这本书说:「读歌德和格约奥格的书,听华格纳的音乐,实不如秋夜闭门读旧约『传道书』。试想这时风过树杪,喧哗如海涛,路上再无人语,侧闻钟摆的答声若无止境,乃独对斗室一灯读:『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作家这么喜欢传道书,实该以希伯来文读之: havêl havalîm
havêl havalîm
hacôl havêl

悠悠重复的音韵读起来,更觉其迷惘与惆怅。

其实,自然界是需要规律的。不按次序运转的宇宙,只会是灾难一场。只是在恒常的规律中,如何寻得目的与意义,是生命的艺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