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陳韻琳 2008.12.07
■ 耶穌這個人
我從網路討論上,看到非常多的人,對《傷心咖啡店之歌》(作者朱少麟,九歌1996出版)這本小說中塑造出來的「耶穌」,都深感疑惑,也經常表達「沒有興趣」。或許是因為,耶穌這個人,作者藉他要說些話,於是作者太刻意太用力的經營,因而顯得不夠自然不夠真實。
作者為何要安排海安愛上耶穌,馬蒂遇見耶穌呢?我們先來看看其他主角們在小說中各自找到的答案。
不拘是小葉、明子需重新去尋找一個值得愛與被愛的對象;或藤條、素園重新肯定家庭、朋友在生命中的意義;甚或是吉兒決定離開台灣,與愛人尚保羅齊心面對世界性的社會關懷─環保議題....,他們都是依著愛人、愛家、愛大社會的路徑,嘗試重新開始人生。對他們而言,尋找到愛的對象,不管是個人情愛、或社會大愛,都是找到自我的方式>
但是,這條路徑卻也是隨時有可能回到原點的──譬如說,有沒有可能小葉、明子再度所愛非人?有沒有可能藤條、素園再度情非得已的捲入都會工作金錢的壓力中,或者朋友、家庭因變故而面臨關係瓦解的危機?吉兒尚保羅投身的團體,有沒有可能因特殊政治經濟情境等,在還沒有足夠貢獻時,卻反而危害了社會?多少人不正是渴望以愛情友情親情或理想主義的投身,嘗試找到自我,卻因此徹底幻滅失去自我?
西方的重要經點文學作品,不正是在談浮士德經歷愛情、美、理想主義的投身,卻全都幻滅以終嗎?
這是一條值得嘗試、卻「永不確定」的路徑。除非愛或義的答案,在芸芸人世間,有永恆、確定不疑的超越性向度,這超越性的向度,是不管歷經多少變遷幻化或背叛,仍可以不損其愛與義的價值的,否則,將愛與義定於此生的追求與經歷,它勢必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小葉、吉兒、藤條、素園,都沒有找到更超越的向度來支撐他們尋愛尋義的永恆價值。
這就是為什麼馬蒂必須跟他們的路徑不同。馬蒂走的其實是一條宗教的路。
馬蒂原本是因著對海安的感情,決定跟隨那個綽號叫「耶穌」的人,這是一種期望瞭解海安的心情、也是一種愛的補償作用。
結果馬蒂卻因海安跟耶穌完全背反的外在、與極度相似的內在,開始思考到「愛的本質」的問題。海安與耶穌到底有沒有愛?究竟什麼叫做愛?人為什麼必須要愛?....最終問到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海安這個人
海安素來我行我素,他有本錢可以放浪,他也從不迴避他很放浪的事實。
海安說:
你不能否認這種自我主義中頹廢的積極性。沒有自我主義、沒有寂靜主義,那麼這個社會就真的沈悶沈寂了,在這樣的世界裡,連只懂得自律的人,都無聊的想跳樓。(p74)
透過跟海安絕不相類的吉兒,海安一直被追問:
你的心在那裡?(p7)
這個渴望找到大愛的吉兒,一直跟海安死對頭的喊出對海安以頹廢方式「積極」抗拒社會的疑惑:
極端的自我主義是最頹廢的。你們的生命被社會滋養,卻不願意對社會作任何回報,還媽的侈言你們靈魂中的清晰就是對社會最大的回報。要作什麼樣的人當然隨你的便,但是在享有你們的極端自我時,不要忘記你們的自我得來自別人的自律。自由的前提是群體足夠的自律,融入社會倫理的生命。(p74)
吉兒也提醒馬蒂:
你們都陷入一種要命的偶像崇拜,你們看見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簡直像是美夢成真一樣....要知道海安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天之驕子,生來就富有、強健、智慧過人,所以他有本錢頹廢,有本錢作一個跟社會大眾反其道而行的自由的人,這種人是世界的點綴,我承認是美麗的點綴,可是我要謝謝老天,這種人非常稀少,因為他們同時撩起人的夢想又摧毀人的方向。海安他,只為自己而活....。我可憐海安。(p78)
最重要的,是透過辯論,吉兒說出非常重要的關鍵,那是想追求自由的馬蒂和自認擁有自由的海安都不明白的。吉兒說:自由來自愛。你懂嗎?(p259)
■ 海安與耶穌
自由來自愛。
現在馬蒂碰到了耶穌。耶穌以最簡單最樸素的生命型態,居無定所的遊走在馬達加斯加,透過針灸醫療,安慰疾苦貧民。乍看之下,耶穌應當就是吉兒心目中的大愛者,是因愛得到自由的人。
可是馬蒂越追隨耶穌,越是從耶穌的沈默、無表情、無笑無淚、無七情六慾中,看到某種頹廢。
馬蒂相信耶穌是在修行,以一種寧靜的方式修行。但是耶穌不與他物接觸、不聽不聞、不為所動、不參與不干涉,好像他就活在另一個次元的空間。....讓馬蒂最不快樂的原因,是耶穌....表現出來的無情....她沒有辦法想像一個無情的心....。
馬蒂開始覺得這個叫耶穌的人,真像海安。
但是馬蒂知道這個人不是海安。他們兩人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
在台北享盡繁華生活的海安,放浪形骸遊戲人間,而在馬達加斯家荒原裡獨自流浪的耶穌,寧靜的不願與任何人交談。
仔細想一想,他們兩人又有些地方真的很相像,相像的地方,在於他們的不完整。耶穌和海安,是從天上跌洛地面,摔成兩半的星星,一個是充滿目標追尋真理,可是卻活的不似人間,就像槁木死灰沒有生命,另一個縱情享樂活的五光十色,但是卻沒有目標。
為什麼?為什麼耶穌失去了他的人的感情?耶穌是在朝向神性的途上獨行,可是他畢竟是人,在未達到神的境界之前,卻完全失去了人的根性,那他是什麼?一個幽靈?....
馬蒂終於發現,耶穌寧靜的自我放逐,是一種更深沈的頹廢。
■ 人為何必須去愛?生命的意義是什麼?
於是馬蒂終究得面對「人為何必須去愛?」的課題,與這相關連的問題還在於:「生命的意義是不是愛?如果是,為什麼?如果不是,那答案在哪裡?」
這問題尾隨著馬蒂,一如馬蒂尾隨著耶穌。
直到一次,馬蒂親眼目睹一個村子因瘟疫,男男女女陸續死絕,耶穌卻因知道無望不伸援手,卻也沒有傷痛....,馬蒂引爆了對耶穌強烈的不滿。
「你怎麼能見死不救?」馬蒂哭了,她抹掉淚水,憤然望著耶穌。馬蒂看見的,還是耶穌的那雙眼睛,黑的像夜、冷的向冰、平靜的像死亡....他總該試試看阿....。
「死亡的顏色....這才適合你....。」
結果耶穌帶她走向一海闊天空的高地,讓馬蒂知道,他的宇宙觀世界觀的根源。
.. 坐在此刻的高度,馬蒂不止看到了死村,她的雙眼看見了死村以外更多的地方。這個死村看起來不再陰氣森森,事實上正好相反,馬蒂看到了一片繁榮的生命力。....從現在的高度看下去,馬蒂才知道,看起來毫無意義的隨處生長的刺蘆筍,原來是這麼有規模、有計畫的在發展它的巨觀生命體....刺蘆筍緩緩地伸展過來,正要淹上死村的現址,而死村所處的位置,無疑是曠野裡的水源地....對人來說,是個淒涼的死村,在曠野裡,這是另一片生氣盎然的滋養美地。
....一個村子死了,馬蒂非常悲傷,因為她終究是一個人,有著人的感情....但如果不以人的角度去觀望呢?那麼就沒有悲傷的必要,連悲傷的概念都沒有了,人和大地上所有的生物一樣,活過、死了,存活下來的繼續生活,就是這麼一回事。不管是橫死、暴死、悄悄的死、寂寞的死、整群的死,死於天災、死於戰爭,結果都是一樣,只有人才會為了死亡而悲傷。
而大自然不用人的觀點。它集合了萬物的生滅、增減、垢淨、枯榮,大自然不用人的觀點,大自然沒有人的悲傷....她充滿了人的感情而耶穌沒有,因為耶穌沒有人的感情,所以魚的死亡於他不是苦惱,所以村子的死亡於他不是負擔。
人的感情,到底是一種高貴的本質,還是作繭自縛的未進化象徵?(P353-354)
耶穌讓馬蒂知道,他的修行已將自己提升到與浩瀚天地同等的高度,在這個高度,人的感情是沒有地位的,甚至人衝突掙扎的一生,也是沒有地位的。天地無情,萬物循環,用人有情的眼睛來觀照,難免徒惹感慨。
從大山上看下去,眼前只有黃色的土地藍色的海,錠放橘紅色光芒的天空。生命在這三者之間太微小、太微小了,只是附著在地球表面的微塵。一百萬年之後,馬蒂、耶穌,以及她身邊所有的生命都不復存在了,可能連他們的後代也絕跡了,可是天地長存,一百萬年後的浪花還是要照樣拍打著海岸。潮來潮往,只有不用心靈計算時間的,才能脫離時間的擺弄。」
可是這答案卻帶給馬蒂另一個更沈重的問題:
活著的生命阿,在長存的天地裡是何許的短暫渺小,窮其一生地併發光亮,以為自己達到了什麼,改變了什麼,事實上連痕跡也不曾留下。人是風中的微塵。馬蒂想到她在台北多年的辛苦生活,那些地盤之爭、那些自由之爭,即使爭到了,又算什麼?人只不過是風中的微塵,來自虛無,終於虛無,還有什麼好苦惱執著的呢?就算是什麼也不苦惱執著,結果還是一樣,生命本身,和無生命比起來,一樣地虛無,一樣地沒有意義。....生命有什麼意義?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p356)
生命本身,和無生命比起來,一樣地虛無,一樣地沒有意義。....生命有什麼意義?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P356)
■ 從虛無到虛無之間
這簡直是回到了小說中一開始的馬蒂。小說一開始的馬蒂因失去愛、找不到方向而徬徨,如今的馬蒂因天地浩瀚無情而看見生命是虛無。
唯一的差別是,了悟生命虛無的馬蒂,反而生出要「學習、經歷」人生的勇氣。
....生命來自虛無,終於虛無。人的虛無就是虛無一物,而「神」(體會一切圓滿後的意識)的虛無,是一切衝突、一切翻騰之後的一切抵銷,一切彌補。因為平衡了、圓滿了、寧靜了,所以虛無。
那麼中間的這一遭人生,有什麼意義?
從混沌之初的地球中,電光石火裡產生了生命的原始體....因為人來的地方虛無,人要去的地方也虛無,所以中間的這段人生,是滿溢人性衝突的、紛亂的過程,如果不是盡可能地去體會人生中的一切,那麼如何去融合、化解以得到神的虛無呢?
生命的意義不在追尋答案,答案只是另一個答案的問題,生命在於去體會與經歷,不管生活在哪裡。繁華大都會如台北....曠野游牧如安坦德羅人....。即使從一切生活方式中逃離,還是在經歷。有的人走的快,有的人走的慢,有的人原地踏步,有的人走回頭路,有的人如行屍走肉....但這一切都還是經歷。這就是活著的意義。死亡,是人生另一種經歷,因此也有意義....。(p359)
從虛無到虛無的過程中,生命意義在於經歷。經歷本身就是意義。
我們非常驚愕的發現,這跟尼采的超人哲學,竟是如此的神似,在「經歷」就是意義中,是馬蒂、是小葉、是明子、是吉兒、是海安或是耶穌....,都沒有差別!一切的選擇都是對的,一切的爭辯都是不必要的。
無論我們同不同意經歷就是意義,在馬蒂的死亡中,我們會發現作者比較同情抉擇經歷愛的馬蒂。
一些熱情、一些鮮血、就算是一滴淚....馬蒂仰望星空,關於一滴眼淚就能賦予一個人生命的童話....現在她才知道,能夠流出一滴眼淚的人阿,擁有多麼大的幸福。(p366)
馬蒂渴望愛,渴望回返她曾拒絕的台北,但卻為拯救耶穌,她選擇死亡。
我們得承認,在從虛無到虛無的生命歷程中,抉擇因愛而死,是何等超人的哲學。
海安曾經狂喊:「我要用神的思維來看它,我從超人那裡得到神的思維。」(p135)
而馬蒂,領悟人世是從虛無到虛無以後,拯救了被馬達加斯加人當神一般期待的耶穌。馬蒂,比耶穌更像神。
■ 超人哲學的答案
在這部小說中,儘管傷心咖啡店裡每個成員,都有藝術才情非平庸之輩,但是馬蒂、素園、藤條、小葉,都還算蠻典型的台北都會人物,我們可以從周遭人中找到蠻類似的例子。
而作者顯然對馬蒂別用上感情,所以拿筆派她去尋找生命與愛的答案。
而海安與耶穌,卻是作者刻意創造出來的反高度現代化文化的反抗典型,兩人各走左右兩極,一個屬藝術之美的,一個屬神秘宗教領域的,作者卻又十分睿智的點出,他們兩人其實內心深處源出於一──彼此相戀,時乃自戀;雖一具藝術之美的入世不安、一有宗教修行的出世寂靜,卻都是高度現代化文化中的頹廢代表。
最終作者透過馬蒂確認生命的虛無,卻肯定了愛與經歷。
而作者何以要把出世寂靜的宗教修行者取名叫「耶穌」?作者在文中指出:
....遠異於馬蒂所知道的宗教形式。耶穌的修行,無關任何已知的宗教,他直接隸屬於更根本的東西。(p317)
透過耶穌這個人物的創造,作者嘗試點出那修練神性過程中,失卻人性的特質。他成為似人非人的存在。因此馬蒂說:
一些熱情、一些鮮血、就算是一滴淚....馬蒂仰望星空,關於一滴眼淚就能賦予一個人生命的童話....現在她才知道,能夠流出一滴眼淚的人阿,擁有多麼大的幸福。(p366)
與耶穌外現迥異本質相同的海安有沒有人性呢?外型看來是太有了,簡直人性到徹底的肉欲,但本質上,透過吉兒,作者如此描述海安:
我總覺得海安也是他美好形象的受害者,我認為他病態的自戀,自戀到這種程度是全世界最孤獨的人,因為他拒絕面對其他人的感情。海安他病了,瘋狂一樣追逐著他自己的影子,已經陷入一種旁人無法觸及的孤獨絕境....(p194)
海安的心裡,其實是全世界最寒冷的地方。(p199)
■ 真正的耶穌
我們現在就來看被作者偷用的「耶穌」,在基督教信仰中的本質。
耶穌乃上帝因愛而有的「陷溺」,這意味什麼呢?意味上帝基於愛,決定入世承負人間苦罪,好讓人因他入世承負苦罪之愛,擺脫苦罪而有的永恆虛無。
因此,透過耶穌而有的生命意義,確實是愛,並且是從小我走向大我的愛,這跟馬蒂理解的答案近似,而根底的差異,是在於生命因上帝之愛始,也回歸上帝永恆之愛,是以永恆的意義起,也以永恆的意義終。生命的每一個瞬間,都因上帝的愛,連結於於永恆的意義。
終結苦罪的虛無,恰是上帝入世、成為被釘上十字架的耶穌的目的。
信仰被釘十字架的耶穌,也因此能讓確認生命中勇於去愛去經歷的抉擇,不是一種超人的哲學信念,而是因信仰上帝,連結於上帝的愛與義,因而生出的能力。這正是聖經中保羅的陳述的深意:「我們有這寶貝(耶穌)放在瓦器裡,要顯明這莫大的能力,是出於神,不是出於我們。」(註四)
最後我們拿西方文學經典作品《浮士德》來作比較。
這深受基督教影響的作家歌德,他是怎麼說浮士德最終被上帝接納上天的呢?浮士德經歷愛的幻滅美的幻滅理想主義的幻滅,上帝卻紀念他這一生為愛與義而有的追求。不是只有經歷學習,從虛無到虛無,而是因為有永恆的愛與義,是此時此刻不完全的愛與義,被永恆紀念。
《傷心咖啡店之歌》是一本好書,具有文學細膩優美的文筆、挑旺情感的劇情張力、引人思考的哲學思辯....在面對高度現代化的都會社會,其反文化情境,也再在告知讀者,眾人以為的人生之路,不是唯一必然的人生之路。人可以讓生命活的更美、更好。
只是,最終迂迴到原點的超人哲學,需要容讓人更加深思,是否恰好命中吉兒對海安的要害描述:
你們都陷入一種要命的偶像崇拜,你們看見了海安的美、海安的不平凡,簡直像是美夢成真一樣....要知道海安跟我們不一樣,他是天之驕子,生來就富有、強健、智慧過人,所以他有本錢....
強人哲學,將會導致答案只能少數天之驕子才能擁有。對生命追尋之旅的答案,除了「自認是強者」能得著,豈不也該讓坦承自己是平庸的平凡的人,一樣能獲致得到嗎?